养老院里的性与爱
2022-11-13 09:40:16 来源:一条
自述:王秋雨
编辑:张雅兰
责编:倪楚娇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去年,正在读研的王秋雨,为完成一个社会福利调研,去一家养老院实习。他观察到老人间有着丰富的依恋关系,他们对性、情、爱的需求,隐藏在种种迹象之下。
目前我国,有200多万老人分布在约4万个养老院里。王秋雨写了厚厚一本观察日记,对生命的衰老、依恋关系、临终关怀,有了更多思考,“他们依然有性的需求,对爱的渴望。既不肮脏也不可耻,他们需要更多关怀。”我们采访了王秋雨,以及在养老院做田野调查多年的社会学学者吴心越。
我对那些老人最强烈的感受就是“等待”。他们好像一直在等什么,但你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。他们就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着,大部分时候都在发呆,眼神很空洞。
每个护工要照顾好几个老人,没时间陪他们聊天。所以工作间隙,我经常被老人拦住。他们就是想跟你说话,谈子女、聊过往,那种渴望表达和被倾听的需求很迫切。
工作的时候,我认识了郭叔叔。
他50多岁,因为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伤了大脑,一直需要人照顾。父母上了年纪,就把郭叔叔送到了养老院里,但家里人和他关系淡漠,所以他特别有倾诉欲。
平时是我协助郭叔叔吃饭,所以有时他托护工出去买吃的,也会给我带一份。我非常不好意思,因为他没有收入来源。
有一次我发现他手机桌面上有个分栏,起名“赚钱游戏”。原来,每看几小时游戏页面的广告,就能赚几块钱,他就靠这个赚零用钱。
即便这样,他还自己通过字典认字,所以我一直很佩服他。
也是因为郭叔叔,我开始更认真地观察生活在这里的人。
养老院走廊上写着“用心营造家庭感,用爱弹奏夕阳红”
国内相对低端的养老院,有些房间里有四个床位
或许因为我是养老院里罕见的年轻人,大家很喜欢跟我聊天,尤其是养老院里的管理人员成哥。他之前在某一线城市的外企工作,毕业十几年后才来养老机构做管理岗。有一天,我俩说话的时候他正好在看监控,就拉着我一起看。
视频里,一个头发全白的爷爷提着一大袋零食去敲门。他是去找另一个奶奶了。
成哥让我猜他俩是什么关系,看他的表情,似乎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。
本来我没有太关注老人子女带过来的零食,后来发现,那或许是老人们的“社交货币”,他们会带去和自己熟悉或喜欢的人分享。
养老院里的老人正在和保安跳舞
后来王奶奶的女儿问起换房间的事,怕对方尴尬,院方不能直说原因,只能暗示,子女一般都能懂,也就不追问了。
养老院这个场域是很特别的。
一方面,它阻隔了老人原本的社交,另一方面,它又为老人寻求新的慰藉提供了某种便利。
如果是处于社区中,老人可能更压抑,因为周围多是熟悉的眼睛盯着。很多老人丧偶后独居,不可能和子女聊这些,也不可能找周围的人。但是在养老院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场所,他们反而可以表达自己隐秘的情感欲望。
比如成哥之前工作的那家养老院地处相对偏僻的城郊处,距离养老院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广场,到了晚上,那边总是很热闹,有年轻姑娘的演出,也有来自农村的妇女在那边摆摊。
在一条对清华大学教授、养老研究学者杨燕绥的采访中,她表示中国目前只有200万养老护理人员,而实际需求高达3000万护理人员很难满足老人的情感需求
此外,因为知道院方没有权利干涉太多,很多老人也不会一直藏着掖着,他们会选择将隐 秘的感情公开化。
护工有时候会接到“举报”。因为一个爷爷和奶奶关系很好,晚上总在院子里一起跳舞,另外一个爷爷就会来告状:你看他们俩搂在一起,肯定在“乱搞”。但护工不会管,因为没任何理由去管。
有一次管理人员在凌晨巡夜,发现两个老人单独在院子里散步,管理人员问他们在干什么。他们回答:“在自由交往。”国家没有规定7、80岁就不能谈恋爱了,对方给出这样的理由,管理人员只能悻悻离开。
原来,阿海是小时候出车祸失明的,后来父亲去世,母亲一个人将他带大,因为经常走丢,母亲就把他送到了养老院,但每个星期都会来看望他。
因为看不到,阿海只能通过抚摸的方式确定对方是否是妈妈。每次妈妈来,他都会哭得非常伤心,那是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形。我喂饭的时候,他也一边叫妈妈一边咧嘴笑。
我待在养老院的那段时间,陆续还有很多老人新搬进来,刚来的老人一般都有“越狱”的倾向。跟他们接触后才知道,那逃跑的动作里,其实蕴藏着他们深埋潜意识的情感。而且,那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。
我记得有一个80多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高奶奶,最近几年的事她都忘记了,只记得年轻时候的事。比如什么时候参加什么工作,和老伴如何相识相恋。
刚来养老院的时候,她嘴里经常念着自己的老伴。有时候甚至在树中间钻来钻去,以为这样就能出去,她一心想离开。
后来高奶奶几乎每天都会收拾东西嚷嚷要回家。她的行头很多,“出走”时总背着一个大包袱:她用床单把所有“家当”都裹起来,里面甚至有一个风扇。当时天热,风扇是子女给她带过来的。
高奶奶就在养老院的院子里打转,不停地找出口,“我老伴还在家等我,我要回去给他做饭……”她跟养老院的护工“解释”,自己只是出来开会的,现在要回家了。但其实她丈夫已经去世7、8年了。
护工们实在没办法,就假装给她老伴打个电话,电话那头假装成是她老伴,告诉她,“我们还要促生产,不能松懈,你要好好工作,我在家很好……”之类的话。后来她想要回家的情况就逐渐少了。
关注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综艺《忘不了餐厅》,据国家卫健委数据,目前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中约有100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
养老院每个老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寄托。我还记得有一个失智的老人,她一直记得自己年轻时候的偶像。想趁自己去世前,把自己的社保卡、银行卡寄给对方。总向护工打听怎么去北京,她要去找偶像。
我和肢体残疾的老人相处最久,我发现他们虽然行动不便,但思维却十分清晰。但或许因为身体的残缺,他们在情感表达上会显得有些自卑,有时候会压抑自己。
林叔叔患有脑瘫,但是和他交流过几次后就发现,他的语言能力要比其他得了脑瘫的人强很多。而且,他经常会在聊天中提到一个教声乐的女主播。
其实此前,他的语言功能并不是很好,是逐步锻炼后好转的。契机是他在网络直播中认识了一个女主播小婷。
小婷线上教大家声乐,后来林叔叔就私信她,加了微信说明自己的情况,小婷就邀请他去免费的声乐课,练习发音和气息。本来林叔叔说话总是流口水,后来好转很多,吐字也清晰了。
林叔叔还会在直播间给小婷送礼物,每次小婷点评他唱歌,或者我们聊起她,林叔叔都会非常害羞。
他也经常问我,到底要怎么帮小婷老师争取更多粉丝和人气。不过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,他显得很难过。他的世界里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人了,只有小婷老师。因为只有她会那么耐心地跟他说话。
因为老人有限的主体性,养老院或者子女、社会会对他们的私人事务进行干预,并过度道德化,却忽视了他们的本质需求。其实对于老年人的尊严抚慰、性教育,都是我们年轻人应该思考和重视的。
因为很多老年人患有慢性疾病,养老院的饭菜相对简单和清淡,只能保证基础营养
走的那天,其实我特别难过。在那儿工作的时候,老人们几乎每天跟我说,小王你呆两天就回去吧,这里的饭菜你也吃不惯,在这里受苦了。我走的那天,他们又特别舍不得。
回去后,我也会更关注自己爷爷奶奶的生活。这两年,我爷爷的身体愈发不好,每次打电话过去,他都不愿意多说,“我不中用了,我说的话你听不懂。”他之前得了脑梗,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迹象。
每次说到爷爷的身体状况,我奶奶就会在一旁哭。现在,我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依恋感。
在养老院的那几十天,我写了厚厚一本观察日记,我看到了在外面看不到的一切。关于生命的衰老、生死、以及临终关怀等等。
Q:一条
所以我在养老院也观察到,老人们寻求亲密的方式非常丰富,也许通过眼神,一句沟通的话,或者对他人身体的触碰,这都是对他们的精神慰藉。
比如在公园里大家一起跳跳舞,那种搂肩搭背的感觉,也有学者称之为浅层次的“性释放”,这些都是他们获得情感亲密的方式。
电影《祝你好运,里奥·格兰德》,讲述了老年女性对性爱的探索
Q:为什么社会普遍会对老年人的性爱有负面想象?
此外,我们在文艺作品中塑造的老年形象也是非常刻板化的,女性都喜欢家长里短,男性就是大家长的模样,没有更丰富的人物形象。
在我们的家庭内部,老年人和我们之间也常常是等级化的关系。他们经常和慈祥、和蔼、威严这样的词汇绑定。不过最近有部电影叫《祝你好运,里奥·格兰德》,讲述了老年女性对性的探索,直面自己的欲望。其实从老年人媒介形象的塑造来看,这是一种突破。
A:在外部环境里,老年人寻求情感慰藉的途径相对更多。因为他们生活在传统社区里,有街坊邻里关系,遛弯、买菜,跳广场舞,这些构成了他们的日常。但养老院其实是一个“建制化”的特殊空间。养老院通过不同的单元、楼层、房间,将老人安置在了不同的区域。一定程度上,在养老院里,老人的社交比较局限。这个空间更加窄仄,老年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也相对单一,主要表现为熟悉后的彼此照顾。
不过另一方面,老人们脱离了曾经熟悉的社区或家庭环境,周围也没有邻居和子女。他们也会一定程度上放下以前的长辈包袱。对待某些关于性的玩笑或行为,表现得更松弛。
A:我做田野调查的这几年,会发现,老年女性喜欢聚在一起聊聊八卦,他们也会像小孩子一样,重新对性和爱感到好奇。
而老年男性则会将一部分情感投射到照料他们的女护工身上。护理员会帮他们洗澡,甚至换尿布,接触到身体的私密部位。在长期的照顾中,老人会对护工有信任和依恋。有的老人还会吃醋和生气,假如自己熟悉的护工多照顾别人一点,就和护工闹小脾气。此外,洗澡的时候,有些男性也会摸一下护理员的身体,作为他们的性欲和情感的出口之一。
就我的观察而言,女性护理员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生气或厌恶。和我们通常理解的被性骚扰和受伤害的感觉不太一样。一方面,在日常接触中,她们能够理解和体谅那些老人在孤独、脆弱中的欲望表达,另一方面,护理员大多都是50、60岁的中老年女性,她们或许也会觉得自己的性魅力重新得到了承认,在彼此的玩笑中得到一点调剂和愉悦。所以在养老院里,大家对待性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松弛、包容一些。
A:在中国,养老院一般实行委托照料的制度,需要子女签署委托服务的协议书,养老院一方面要负责老人的衣食起居,其实也是在对老人的子女负责。
A:我觉得是子女首先应该教育自己,是不是能够给予老人自己的空间,给他们足够的尊重。以及整个社会要有包容多元的文化环境,让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老年叙事。
还有就是,不要将这件事妖魔化,我们要转换一下看问题的角度,比如,不要说“老年人的性”,这样很容易把老年人对象化,让我们带着猎奇的感觉去窥探。我们应该转换成“性,到了老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”,这样的话,这个议题就会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。
其实在我们传统的沟通氛围下,子女能为老人做的很少。比如我记得有两个老人,老高和谢婆婆,他们关系很近。后来老高生病被家里人接了回去。谢婆婆还会经常提起他的名字,甚至有点抑郁了。
在生命的末期,两个老人能够相遇,并且彼此牵挂,那种感情不是多震撼,但是很动人。但他们没法跟自己子女倾诉那种感情,子女也根本不知道。如果能在最后帮他们彼此传个话,那该多好。
所以我只是希望作为子女,能够正视老人的情感,并主动去了解和倾听,这样已经足矣。
王秋雨为化名,为保护当事人隐私,部分细节已模糊化处理
供图:吴心越(部分图片来源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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