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柠:为过往四十年书业立存照
2023-08-07 12:51:02 来源:百度新闻
《私享录:四十年来书业》书影
书业与出版业,常被相提并论,时而混为一谈,其实是俩概念,前者的内涵远大于后者。笼统地说,书业包含了出版和书店两个面向,但核心从来是出版,没有纸质出版,书业便成了无米之炊。过去二十年,书业不但没有像当初被黑的那样“大崩溃”,反而迎来了大发展,畛域大大扩张:在书籍可以像古玩一样通过互联网海淘的今天,本土书业甚至包含了国外出版的要素,遑论海外连锁书店竞相落地中国一线城市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这样的认知,为我们谈论书业史提供了某种便利:只消分别聚焦出版和书店业,便可望从中折射出一部书业史——当然,我承认,这是一种比较偷懒的做法。某种意义上,《私享录:四十年来书业》这本小书,也是一份“偷懒”的作业。可偷懒归偷懒,客观上,时间轴移到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,无论是当代出版史,还是书店史,都到了该梳理的时候。
为什么是四十年?关于这个问题,也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虑:一是经过“文革”的禁锢,当代书业被“打开”,从而步入商业化的轨道,一路发展至今,刚好与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同步;二是“改开”四十年,被过渡的两代人,理论上都是书业的主流受众。1979年春,《读书》杂志创刊号上的檄文《读书无禁区》(李洪林文),令国中知识人一篇读罢头飞雪:“连反面的东西都不要封锁,对于好书,那就更不应该去封锁了。”谁承想,如此浅白的话语,竟然成了振聋发聩的时代最强音。从新华书店门口等待买书的长蛇阵,到取消“内部售书”窗口、书店开架、加入国际版权公约,从独立书店式微,到网店和书咖兴起、小资打卡网红书店、书价与国际接轨……弹指四十载,书业的生态已豹变。
这本小书,与其说是对四十年书业史的致敬,毋宁说是一介出版“槛外人”,对这种生态进化史的深情回望。笔者尝试用一支袖珍多棱镜,来呈现书业的各个侧面:从小开本出版、新锐MOOK、艺术杂志,到那些遍布南北都市的人文书店。最是那些曾让我痴迷不已的独立书店,如今已悉数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中,令人唏嘘。惟期能从棱镜的不同侧面,折射出书业昨日的光影,缀成一辑个人化的书业私史:
——献给青春,献给挥霍青春的“美本”,还有那些浸泡过青春的书天堂。
而直到重新编订书稿时,我才发现:区区五篇文字,竟然有近十年的跨度。
晚近十年,本土移动互联网产业的大跃进,极大地改写了传统媒体和书业的面貌。在摧枯拉朽般的收割之下,有些出版形态消失了,更多形态则被催生,如雨后春笋,一波接一波。坊间流行的各种内容文化产品,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时代,受众是不同的年龄和阶层,如此高度混搭的业界生态,也使这本小书平添了些许“史”的味道。
不仅是出版物的更新和书店业的升级,一些曾在四十年出版史、文化史上弄出老大动静、留下了浓墨重彩的“作局者”,在伤花怒放之后,已风流云散。2020年11月27日深夜,诗人老木(刘卫国)于萍乡市安源区白源街的家中猝然离世,魂归诗国,留下了一套《新诗潮诗集》和诗论《青年诗人谈诗》。这套当时作为地下出版物海量发行的诗集,不仅是朦胧诗浮出地表的标志,而且作为小开本书籍也开风气之先,其装设风格颇可圈点。2020年11月2日,笔者在《上海书评》发表长文《开本即王道——小开文化在中国》,从出版史的角度向这套诗集致敬。从时间上看,应该也是诗人生前,大众媒体对其事功的最后重温。“四个季节都在向我告别”——2020年隆冬上路的诗人,你真的是在向人类预言这个百年一劫的瘟疫之年么?
在划时代的分水岭上抚今追昔,梳理历史,似乎顺理成章。不知道有没有一部中国书业史,我甚至也没见过中国出版史。间或过眼的一些关于本土书业的出版物,也多是从古籍版本、藏书文化、印刷史等维度阐发论说,且多有浓重的“年鉴风”“报告腔”,适合收纳于办公室的铁皮柜中,而不是文人书斋。我个人特期待能读到一本去学术化的书业史,在活字文化的历史脉络中,凸显出版的面向。而在出版的维度上,既有对书目、内容和印数、码洋的呈现,又有对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和出版家在策划成书阶段“时代空气”的体感与描绘,包括对开本元素和装帧文化的评介。不是做成文字版的PPT,而是负责讲故事,偶尔抖个八卦什么的,随笔调一路娓娓道来,左右逢源,无缝链接,那才不失为立体、生动的书业史。
读老一代出版家的回忆文字(如范用、沈昌文和台湾的郝明义等),我每每会脑补华文出版史,这也是我嗜读日本书业史、出版史的理由。应该承认,比起汉语世界的出版家来,东瀛出版家更长于出版史叙事。莫说正儿八经的出版家,就连一些古书店主和书店员撰写的回忆录,也都像模像样,有种有料,颇有可观。我常常思考中日两国出版人的“文化差异”,却始终不得要领。我想,除了近代书业传统、社会文化环境等因素外,日本人出版人身上普遍的书志学趣味,恐怕是一个比较醒目的指征。
所谓“书志学”(Bibliography),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,可以大致理解为与书籍的物理形态有关的全部知识,在日本是一门独立且堂奥很深的学问。书志学的训练之有无、浸润之深浅,结果大不同,说白了:直接关系到编辑、店员是不是“有文化”,其打造、经营的出版物是否“有品”的问题。
竹久梦二的弟子、装设大家恩地孝四郎尝言:“书籍是文明之旗,而旗必须是美的。”(《装丁杂记》,坂口显著,展望社2013年11月版)小到一本书,大到一家出版社、一座书店,美学的要素绝不是可有可无,而是至关重要的核心存在,建筑大师丹下健三主张:“唯美物才是功能性的。”
这本小书名为“书业私史”,实际上只是一个爱书人对四十年来本土书业的零碎记忆,是一串以大致的时间线索穿起的“记事珠”。除了写作的本体冲动,照实说,最大的私心,是觊觎杨师傅工作坊出品的“美本”。查了一下,我最初为全强写稿,是在1999年。那时,他还是南京著名视觉艺术志《光与影》的编辑,其后厕身出版。做视觉媒体养成的内容敏感和良好的审美直觉,使他成了一名有独特调性的出版人,“杨师傅”的昵称也在江湖上不胫而走。我既忝列作者,也是他的粉丝,对他在不同时期(从江苏人民、南大社到河大社、新行思)打造的出版物,一路购读,乐此不疲。感谢全强兄接纳这个不知深浅的选题。他对小开本人文书的创意和职人范儿的装帧品位,对我来说,是直接的治愈。
同时,必须感谢安徽教育出版社的何客主编和责任编辑金雯女士。安教社一向对出版业葆有高度的热忱,不仅出版了相当数量这方面的专著和MOOK,十年前,还推出过三辑共十二种“独立阅读”文丛。此番再次接受这本码洋无足轻重的小书,令笔者感到温暖。在编辑过程中,与何客兄会同杨师傅就内容和专业问题的反复探讨与切磋,让我仿佛回到了“独立阅读”时代。
(本文选自《私享录:四十年来书业》,刘柠著,安徽教育出版社2023年7月出版。)